4-2
「怎样，看完了吗？那你明白了吧——那个叫做小神的天才除妖少女，早就已经死了。」
BOSS轻描淡写地说道，仿佛对那个少女已死的事实毫不在意一般。
「人是不可能制造出迷幻结界的，即便有结界神珠这一神器也做不到。所以，为了能让那项实验成功，这个疯狂的观察者肯定早已决定在结界神珠发动之前的一刻亲手杀死小神。也就是，最后那页肯定会记录着小神已死的事实。」
刚才从她口中听到小神已死时，一平并不相信，于是，在她要求下，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在报告堆中找到了最后一页仔细阅读并进行确认，看到小神确实被杀死后便看不下去了。
「……太残忍了。」
一平无力地放下手中的报告，最后观察者亲手杀死小神时的详细内容，让他感到十分难受与痛心。他明白小神是个患上绝症的必死之人，即便观察者没有亲手痛下杀手，她也会在不久的将来因病离世可是，这并不代表她被杀死是一件理所当然、能够原谅的事情。
「残忍？呵呵，她利用了你那死去的妹妹可是事实，你不是因为这点而生气的吗，怎么又突然同情她了，像你这种自相矛盾的烂好人可是与伪善者无异的喔。」
「这个……」一平无法反驳。如BOSS所说，自己刚才还正气凌然地去斥责小神不顾他人感受来成就美梦的自私行为，俨然一副站在道德最高点的嘴脸，现在得知小神已死后，内心中的怒火开始混杂着别样情感——那是对小神生前遭遇所产生的悲伤与同情。
「而且，假如先让你杀死自己的妹妹，然后你的妹妹便能以一个全新、完美、人们所期待的姿态复活，就算是残忍的做法你也会照做的吧。」
「……」
一平哑口无言。倘若过去真的有这种选择，他想自己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本来患上绝症的小神就是必死之人，拿去当实验的白老鼠可以说是资源最大利用，而且，对于不抱希望的人而言，沦为实验道具然后被杀死根本就不算什么吧。算了，现在可不是探讨这做法的时候。现在的小神被你戳破真相后处于混乱状况，会有怎样的想法无法估量，或许会产生‘杀掉让我混乱的人’这种极端想法也说不定。幸亏她只能运用结界神珠改变周遭，只要你别让她靠近就安然无恙。不过，她可是知道我们事务所的位置，所以我劝你赶紧离开事务所。值得放心的是，她很快就会因为意识到自己已死的事实而渐渐消逝，大概看不见明天的太阳，所以，我今晚就不回来了，免得惹祸上身……虽说我是神，但面对神器果然连神也没任何办法呢。总之，你也赶紧逃吧。那就这样……」
「等、等等……」BOSS似乎打算就这样挂断电话，但一平还有不明的地方，他焦急地追问，「小神确实已经死了，但她现在不是用结界神珠让自己永生吗？为什么会因为我告诉她真相后就得到超度而消逝呢？结界神珠不是可以实现她所有愿望吗？」
「你对结界神珠的运作原理理解错误了呢。结界神珠并不是以持有者的祈愿作为改变现实的构图，而是以持有者的主观认知为根据。举个简单的例子，一个持有结界神珠的怨灵希望能复活但同时又明白这是不可能的，那么结界神珠就无法改造出复活的事实；但是，倘若有人欺骗了这个怨灵能够透过某种手段复活，而这怨灵打从心底相信这点，那么即便这手段是虚构的，怨灵也会因为“透过这手段肯定能够复活”这一认知而让结界神珠产生与认知一模一样的事实，歪曲常理也好、违背规则也罢，那怨灵也能透过那虚构的手段而复活，甚至连那手段也会因为结界神珠持有者的认知而变得不再虚假，确确切切地存在于世，成为真理。」
简而言之，只要小神认知中认为那会发生的，那结界神珠就会让其发生；小神认知中认为那是正确的，结界神珠就会让其正确；小神认知中对某一事物的理解是那样的，那么结界神珠就会将事物本身变成那样。当然，鉴于结界神珠只对持有者周遭事物产生影响的局限性，所以这个世界才没有被小神的幻想彻底改变。
结界神珠的真正力量，并不是实验者所说的随心所欲，而是能让持有者的主观认知无视一切规律强行改变客观现实的力量兑现版。这个，才是结界神珠的真正力量。
接着，BOSS又举了发生在身边的例子：就在小神与BOSS聊天的那晚，小神在那时说了不少除妖经历，其中大部分妖怪是从来没有在世界上存在过的，但因为小神打从心底相信其存在，打从心底相信自己曾经将其消灭，结界神珠就开始对小神周遭的事物进行改造，像是让BOSS产生一种“我曾经听说过这妖怪”的错觉，让BOSS认为小神所言属实，
「话虽如此，事实上从来没有人类能够掌握结界神珠的力量呢。原因是，怨灵往往失去了大部分思考能力，就算真的欺骗它拥有复活的手段，它也理解不能，结果由于怨灵无法从谎言中读懂足够的信息而让结界神珠进行构图读取。目前为止能让结界神珠发挥效用的恐怕只有维持怨灵残存于世的执念，而这结果是人类无法掌控的，皆因怨灵的执念无法人为制造。因此，尽管结界神珠是神器，实际上对人类而言却没有任何用处。但是，倘若就连怨灵的执念也能完全控制，那理论上等同于完全控制了结界神珠的力量了，而这恰是观察者所选择的做法——以灌输梦想的方式来培养小神死后的执念，并且在她死前大脑思绪全然集中在这梦想的那一刻将她杀死，让其执念触发成为怨灵。」
BOSS解释道，观察者在给小神灌输了梦想后，先在死者生前的那刻欺骗她能够康复痊愈并从此过上美满的生活，然后在这想法最为强烈的瞬间将其杀死，死者便会因为执着于死前那刻的执念而化为怨灵，一只误以为自己还活在世上并且过上了幸福生活的凡人的怨灵。这样一来，结界神珠就能根据其执念读取其自以为活着的认知，将她复活，并为她的新生命改造出各种与她认知相符的事物。
「小神以为自己是凡人？难、难道你是说……小神不仅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而且还不知道自己正运用着结界神珠的力量？」一平插话道。他回想起几个小时前当面质疑小神时她那迷惘的表情，原以为她只是陷入谎言被戳破的惊慌当中，没想到她真的把生前的所有事情遗忘得一干二净！
「正是。这种类型的怨灵其实是十分常见，要么死的时候事发太过突然而没意识到，要么不愿接受自己死掉的事实而执着于某物，只是这类怨灵只需要经过简单的仪式便能超度，所以才在社会上显得数量不多。而正是这种怨灵，才是那位观察者所需要的——一来这怨灵能够让结界神珠产生功效，二来它能让本来已死的自己以幻想中的完美姿态复活，从而创造出“结界神珠能够给人类带来可控奇迹”这一实现结果，以此证明除妖协会的错误。就结果而言，那位实验者确实做到了，小神不仅忘记自己死去，甚至连自己正操纵着结界神珠的力量也不知道，恐怕对她来说周遭发生的一切都是符合大自然规律的现实，从没考虑过那些全是因为自己的主观意识而遭到改变的结果吧。但遗憾的是，作为实验的观察者，他忘记了重要的一点——那便是怨灵利用结界神珠所产生的现实，也会对他产生影响。从他不在小神身边来看，恐怕小神所制造的世界当中与他互不认识，也因为如此这个实验成果才没有公诸于世呢。」
「你的意思是……」一平回想起刚才自己在小神面前所揭发的真相，那无异撼动了她对周遭一切的认知，「正因为我将结界神珠的事情告诉她，所以她就因此而毁灭吗？」
「不错。其实，告诉她关于结界神珠的事情，等同于解封她死前的记忆。于是，她脑中一直坚信着的事物眨眼间化成不堪一击的幻想，然后瞬间破裂，结界神珠一直读取着的认知便会从“我活着”变成“我已经死了”，无法继续制造出她尚存于世的现实。失去结界神珠的力量支撑，透过结界神珠得来的一切也会随之消亡，包括身体、智慧、力量、认知等等，变成一只在人世间徘徊、存在感极低的普通怨灵。而对于那些自以为自己仍然活着的怨灵，超度的方法便是让它们明白自己已经死去的事实便可，而你已经对她做了这点呢。所以，我很感谢你替我超度了那只连我也不敢随便惹的怨灵喔，下个月的工资请尽情期待吧。」
BOSS谈吐之间流露欢笑之意，看来小神的自然消逝对她而言是一个极好的消息，一平对此却难以释怀。
「没有拯救她的办法了吗？」
「拯救她？喂喂，一平，超度她难道不就是拯救她了吗，莫非你是想复活她？就像那个疯狂的实验家那样，不惜做出那种事来达到所谓的‘复活’吗？尘归尘土归土，已死之人理应回到所属之地，超度便是拯救逝去之魂的最佳办法。再说，你应该仇恨她才对吧？她可是利用了你至爱的妹妹喔，而且在你的面前亲手将你妹妹消灭喔。你该为自己亲手消灭了小神替妹妹报仇感到庆贺才对嘛。」
「就算这样，我也不想她消失啊……」
「已死之人安分消逝才是本命。北宫一平，你到底在期待着什么呢？希望一个已经死去的人复活？还是希望小神她的怨灵继续在人世间徘徊？」
「我只是……」
「你只是不想自己成为亲手解决小神的凶手，对吧？别人超度小神就可以接受，自己下手的话就感到恶心，你这种独善其身的自私做法正是伪善者的作为呢。总而言之，没有任何能够拯救小神的办法，你不想死的话建议你赶紧离开事务所。当然，假如你想死的话当我没说过，就这样，拜拜。」
「等、等等……BOSS，喂！喂喂！」
电话里头已经挂断，只剩下令人心凉的断线讯号声。
一平将电话放下，他明白再打给BOSS的话对方也不会接。他深深叹了口气后，趴在铺满报告的桌面上，内心感到相当自责。
……自责？
我为什么要自责？
如BOSS所言，对于小神利用了我妹妹这件事，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愤怒，甚至产生了对一个初中少女动用武力泄愤的想法，而现在可以说我成功替自己的妹妹报仇了，无意地将小神给超度了，明天的太阳来临之前她就会彻底消失，为什么此时此刻我心中却挤满了对小神的歉意？
……不，已经不能再这样胡思乱想下去了，BOSS说得不错，她是一个已死之人，能被人超度已是她的最佳结局，眼下自己应该想方设法远离她，免得节外生枝，飞来横祸。
抱着这个想法，一平从椅子上离开，步速不快，而且越走越慢，犹如一个严重拖延症患者般的怠慢动作，直到走到事务所的门口，他彻底停下了脚步。
……这样真的好吗？就这样让小神孤零零一个消失，对她而言这真的是最佳结局吗？
结果，一平莫名其妙地坐回到椅子上，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做，是因为小神结界神珠对自己大脑中残留的影响吗？或许是吧。一平索性坦诚地追随这内心的想法，它希望自己留在事务所，那自己就留在事务所，它希望自己坐在椅子上看更多的观察报告了解小神生前的事情，那自己就乖乖坐下乖乖阅读。
……莫非，我是在期待着小神会来到事务所找自己吗？一平发神经似地询问自己的内心，当然是不可能得到答复的，自己又不是什么双重人格，存在着内心中的另一个自己什么的。一平唯有自嘲地笑了笑，虽然现今的思绪非常混乱，不禁让他胡思乱想，但唯独有一点是相当清晰的——因为小神在自己心中占据了重要位置，所以她的消失才会让自己心慌意乱吧。
大概看了半小时的报告，一平再也看不下去了。并不是因为报告中的内容不堪入目，只是观察者对待小神的态度让他有点心寒——表面上观察者与小神是无话不谈的好友，但实际上他从头到尾都将小神当成实验的研究对象而已，什么洗脑、什么灌输梦想、什么敞开心扉互相交谈，那全是以实验成功为目的才去做的。小神明明是一个鲜活的人类，不惜地患上绝症离死期不远，在生命的最后时光却遇上一个为了自我满足不惜欺骗她感情的冷血科学家，在最后还被他亲手杀死……这种残忍的事实一平感到莫名的怒火。
但是，有一个事实母容置疑——从报告上的内容来看，小神与观察者相处的那段时光她十分快乐，而且直到生命最后一刻观察者也始终陪伴着小神，虽说是另有企图，但纵使皆是谎言这又如何？小神得到了幸福难道就不是一件值得安慰、让人满意的事情吗？
即便是假的，只要结局是幸福的，就没有任何问题了吗……
“所以，即便被她欺骗了，我们还是很感激她的——她明明没有收取任何报酬，却抚平了我们的心灵，为我们增添欢笑。”
不知为何，一平想起了在医院时医生的那番说话。
回想起小神的所作所为，虽然她利用结界神珠将已死的妹妹以怨灵姿态显现在自己面前，还在自己面前上演了一场虚伪的除灵大戏，但是，这行为对自己有什么实际上的损害吗？她没有从自己手上骗取什么，也没要求过自己为她做什么，所谓的回报仅是希望自己多点帮助其他有需要的人而已，反而因为她的这场戏，一直以来被噩梦纠缠的自己终于迎来了安宁的美梦，没准由妹妹之死而留下的心灵创伤正是被小神用结界神珠治好的，那样一来虽说被她欺骗但她还是帮了自己。
再说，她真的欺骗了自己吗？妹妹的怨灵是假的这点确实没错，但这不是她本人故意的啊，而且她也并不知道。如BOSS所说，她关于结界神珠的事情全都遗忘了，一直以为自己和平凡人一样自然而然地活着，认为发生在周遭的一切全是符合世间规律的东西，比如她误以为我被妹妹的怨灵纠缠是真的，认知上就认定了我妹妹的怨灵确实存在，从而导致结界神珠读取了这一认知来凭空制造出我妹妹的怨灵，直到将其消灭也以为自己在无偿地帮助人罢了，从她的角度来看，她有任何做错的地方吗？莫非察觉不了结界神珠的力量也算是她的错误吗？可是，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是活在自己主观认识的世界当中，换做是其他人，又怎么可能身处结界神珠所创造的世界当中单靠自己来察觉到神器的存在呢，即便是《楚门的世界》中的主角也是得到了别人的提醒才明白自己一直相信的现实不过是人造巨大影棚。
这么想的话，妹妹的怨灵之所以被制造出来，完全是自己咎由自取。倘若不是自己撒谎在先，小神也不会无意识地利用结界神珠将其制造。不仅是自己，恐怕所有主动寻求小神帮助的人也是一样的情况，皆因小神每次正式接受委托前都需要完全清楚对方遭遇到的困难，结合上自己的理解作为结界神珠所需要的构图已经足够。比如那位本没有子女的老人家，因长年孤独照顾病重的老伴而身心疲劳，渐渐产生了“我拥有子女只是他们不来探望我而已”这种虚假幻想来作为自己活下去的希望，然后又对多年前侮辱死者山坟一事耿耿于怀，结果误以为自己被那位死者的怨灵诅咒了，当这位老人毫无保留地将事情的始末告知小神时，结界神珠就在小神相信老人的话语那一刻发动了力量，凭空制造出与老人印象中一模一样的怨灵、能切断父母与子女一切联系的诅咒、以及现实世界中并不存在的老人的子女。
“不求任何回报地为人们带来幸福吗……”
那位老人多得小神的帮助，才拥有了幸福的晚年；私人企业墓地也多得小神除掉猴妖，才得以继续正常运作；自己也是因为小神的力量，没有再被噩梦纠缠；就连在学校里欺负她的学生，小神也积极地为他们解决困难……这简直如同她所崇拜的魔法少女一般。是的，她只是渴望成为魔法少女才帮助别人的，说白了，她不过是在自我满足罢了。不过，能因为这点而去鄙视小神帮助别人的行为吗？这个社会上大部分人都是抱着“助人为快乐之本”的心态来帮助别人，也因为这类人社会上才得以充斥着同情、希望、爱心，倘若仅仅因为“他们不过是自我满足”这点去蔑视他们的作为，这种想法未免过于傲睨一切了吧。
这么想的话，小神似乎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她只是不幸地被疯狂的实验者将结界神珠附在她身上而已，毫不知情地进行着没有任何回报的善意行为，不仅如此，她还不求回报地免费助人，来者不拒，坚决为有困难的人士带来幸福，简直犹如天使一样。
那样的话……我算是错怪她了吗……
经过将近半个小时自我思考，一平终于明白了自己内疚的原因，可是，那又如何呢？现在的小神正处于记忆复苏时的混乱状态中，大脑为了自我保护，很可能会无意识地利用结界神珠强行扭曲周遭一切事物，就算想和她道歉也已经做不到了。
那时候，她可是哭出来了啊……
回想起与小神临别时从那颤抖的嘴唇中流露出来的一句抱歉，一平更是后悔莫及，焦躁无比。倘若是遇见小神前的他，恐怕能够抱着“死了也无关系”的心态与小神见面吧。可是，那如同污垢一般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寻死冲动已经在那时候被彻底洗涤干净了。
对，是自己被猴妖刺穿身体陷入昏迷的时候，一把具有魔力的动听声音犹如圣水般洒遍了自己的心房。或许，当时的自己确实已被猴妖杀死了，但因为小神的缘故自己才复活过来的，不仅如此，她还利用了结界神珠治好了自己的心病，这样想的话，小神不仅是自己的朋友，而且还拯救了自己的性命与内心，与BOSS一样是救命恩人般的存在。
就连那位冷血的科学家也陪伴小神直到死亡，而自己却在她将要消逝之时考虑着束之高阁走为上着……这样真的好吗？
最终，一平做出了决定，离开了事务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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